江南梅雨。
栖霞山笼罩在大片烟雨之?中, 草木葱茏,雨水洗过的?颜色青翠欲滴。
这时节城中的?桃花已经开?谢,山间的?花期则要长些, 隔着?细雨看去, 绚烂宛若云霞。
萧窈膝上放着?册书, 却并没翻看,葱白?纤细的?手指把玩着?一片书签。
早些时候湘州快马加鞭送来奏报, 其中夹带着?封崔循写给?她的?家书。信上先是讲了晏游的?病况, 说是性命无虞叫她安心, 又叮嘱了半页纸, 是些叫她记得好好用饭这样的?话。
最后才?说自己收到了她送的?“红豆”。
崔循不是那?等情绪张扬的?人, 更不会写什么“思之?如狂”这样的?话, 只在信末颇为含蓄地写道, “我亦记挂你。”
随信附来的?, 还有一细枝桃花。
萧窈将那?页纸看了两遍,忙里偷闲, 用崔循寄来的?花做了这片书签,替换了先前?常用的?。
青禾一见?自家公主对着?花签出神,便猜到她在想什么,抿唇笑了起?来,提醒道:“学宫到了。”
马车在学宫大门外停下, 石阶上, 身着?青衣的?班漪正等候。
这是学宫每旬例行考教的?日子,按理说, 是该萧霁领人亲自前?来。奈何近来朝中政务繁多, 他忙得已是废寝忘食,实在分身乏术。
便交由萧窈代为督看。
班漪昨日已得了消息, 特地在此等候。她含笑上前?相迎,打了照面细细看过,又不由关切道:“是近来太过劳累的?缘故?清瘦许多。”
萧窈摸了摸脸颊。
事多是其中一个缘由。再者,也因?崔循离开?建邺后,没人能再时时看着?她的?饮食起?居。翠微虽也会劝,但插手不了她在宫中时的?饮食,她也不见?得每回都?听。
为此翠微还曾叹过,若崔循还在便好了。
只是这点儿女情长的?缘故实在不好拿出来同旁人讲,萧窈咳了声
,只道:“到底是多事之?秋。”
班漪语重心长劝道:“纵是如此,也得保重自身才?能长久。我如今常居学宫,闭目塞听,许多事帮不上……”
萧窈听出她的?担忧,忙笑道:“师姐只管安心照拂学宫事务,无需为那?些俗务分神。倒没什么难以收拾的?事,只是麻烦些,需得多费些心力罢了。”
崔循赶赴湘州,接手了最大的?麻烦。
被他横插一手,江夏王先前?一鼓作气拿下湘州,再剑指建邺的?筹谋中道崩殂。萧诲虽非老谋深算之?辈,但在军事上多少有成算,与京口军交锋后,便知?湘州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攻克的?。
召部下议过,索性铺开?阵仗徐徐图之?。
而崔循才?接手湘州,对湘州兵马实力、各处地形布防算不上十分了解,远没到如臂所指的?地步,故而也没急着?动手。
一时间僵持不下。
至于朝中事务,令萧窈格外在意的?还是兴风作浪的?天师道。
她耗费不少人力物力,又重赏医师,调拨药材,想要遏制这场来得蹊跷的?疫病,但收效甚微。
为此,遑论那?些本就不对付的?,就连东宫属官也有言辞委婉向萧霁进谏的?。
在他们看来,如今便该将染病之?人拘于义?庄隔绝,生死皆是自己的?造化,再将兵力人手用在镇压叛贼上。而不是如眼下这般,如填无底洞,明?知?不可为而为。
前?两日甚至还有御史带头上书,暗指她身为女流之?辈,越俎代庖,干涉朝政过多。
赵御史字斟句酌,俨然一副为太子殿下考量的?赤诚之?心,纯臣模样。结果萧霁非但没理会,将奏疏悉数原样打了回去,转头还将学宫考教交给?她来接手,以表态度。
谢昭知?晓此事,似笑非笑点评:“既这般忠直,从?前?崔琢玉在时,怎不见?他多说一句?”
这话不知?怎的?传开?来。
赵御史为此气得面红耳赤,却又不敢找谢昭对峙,只得忍气吞声。
班漪向来消息灵通,虽自谦“闭目塞听”,但对此亦有所耳闻。执了她的?手入学宫,分析道:“这赵琛原是王氏门生,想是怀恨旧事,又或是受了指使,有意与你为难。”
说着?,又调侃道:“谢潮生那?话虽尖刻了些,倒也没说错。”
若崔循仍在建邺,怕是借他们几个胆子,也不会变着?法寻萧窈的?不是。
“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?。”萧窈抿唇一笑。她拂去肩上沾染的?雨水,再开?口时,话音透着?些冷意,“我知?他们打的?什么主意,不会将这点诟病放在心上,更不会为此让步。”
说话间,已到琅开堂外。
“你心中明白便好。”班漪轻轻拍了拍她的?手背,掩下不提,一同入内拜见?尧祭酒。
考教至今,流程早已烂熟于心。
学子们依此抽过签,有成竹在胸的?,也有心虚犹疑的?,陆续前往偏厅构思答题。
萧窈原本从?容不迫地端坐着?,待学子们散去,对上尧祭酒的?目光后,立时乖觉道:“近来忙于庶务,疏于练琴,也没怎么做学问,还望师父见?谅。”
话里话外,已经恨不得将“不要考我”写在脸上了。
尧祭酒失笑,雪白?的?长须颤颤巍巍。
他老人家虽一心钻研学问,但也知?自己这位小弟子多有不易,并不苛责,反宽慰道:“事有轻重缓急。练琴也好,做学问也罢,并不急在一时。”
“正是。”班漪笑道,“前?两日拟定考题时,师父还曾同我称赞,说你定下的?这套考教章程极佳。”
尧祭酒颔首:“若有朝一日能推而广之?,以此遍选天下有识之?士,便再好不过……”
只是这话说起?来自己都?觉犹如妄想,不由叹了口气,咳嗽起?来。
“会有那?么一日的?。”萧窈替他添了茶水,眉眼一弯,笑盈盈道,“便是为此,师父也要保重身体才?是。待到那?日,必得请您来当这天下考生的?主考官,才?能令人信服。”
哪怕知?道这话是哄自己高兴,但随着?稍一设想,尧祭酒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之?神往,原本萎靡的?气色都?因?此有所好转。
萧窈在学宫留了半日,陪尧祭酒说了许久的?话,待到考教终了,这才?告辞。
雨势比来时紧些,雨滴砸在伞面上,迸溅开?来。
沈墉在马车旁安静等候,待她露面,立时行礼道:“殿下的?吩咐已经办妥。”
萧窈颔首:“先莫要伤及性命。”
沈墉道:“属下明?白?。”
在他看来,赵琛那?废物儿子便是杀了也没什么,但公主吩咐先留着?,那?便留着?好了。
“明?日便会有人上书参赵琛,他若是肯知?情识趣,便也罢了。若是到这般地步仍不顾惜自家,甘愿为人充当马前?卒……”萧窈眼睫低垂,看着?被雨水浸湿的?裙摆,零星几点泥渍在鹅黄的?衣料上显得格外刺眼。
她沉默片刻,缓缓道,“那?我便再不能容他。”
此事是冲着?她来,也是冲着?崔氏而来,是试探的?先兆。
自崔循率京口军赶赴湘州,镇压叛乱,那?些个平日与崔氏多有往来的?士族少了忌惮,便不免各怀鬼胎。
不知?有多少人盯着?湘州那?片战场,暗暗期待崔循能同江夏王打个两败俱伤,最好是折在其中。如此一来,这些年越来越风光的?崔氏少了这根顶梁柱,便只有被拿捏、瓜分的?份。
就连先前?一蹶不振的?王氏,都?又生了心思。
“再过几日,我会同太子议定,从?宿卫军中抽调人手入城,负责夜间巡逻。”萧窈由青禾扶着?上了车,沉声道,“你驻于城外,亦当十二?分警醒,不容有失。”
萧窈以往总是和颜悦色,少有这般郑重过。
沈墉原就挺直的?肩背不自觉绷得更紧,垂首应道:“是!”
车帘落下,将风雨隔绝在外。
萧窈换过车中备着?的?襦裙,心不在焉地翻过两页书,依旧没能彻底静下心来,索性坐起?身铺纸研墨。
青禾在小炉中添了勺沉水香,眨眨眼:“公主是要给?少师写信?”
萧窈才?提笔蘸了墨,闻言一顿,抬眼看向她:“……这般明?显吗?”
青禾下意识点头,反应过来后,又摇了摇头,黑白?分明?的?眼瞳中满是笑意。
萧窈“哼”了声。
她的?确是有些想念崔循,这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?。
朝夕相处得久了,骤然分别,总是难免会有不习惯的?地方。
遇着?犹豫不决的?事,会下意识想要向他征询建议;午夜恍惚醒来时也会想,若崔循还在,应当会将自己拥在怀中,低声哄睡。
萧窈少时曾在冬日抓过小雀。并不难,只需用木杆撑起?一只竹筐,再洒下谷粒,待到小雀无知?无觉走到筐下,一拉绳子,便将它罩在其中。
她忽觉自己就像那?只贪食小雀,不知?不觉中,已经进了崔循布好的?竹筐。
萧窈揉了揉鼻尖,蘸着?墨,决定将少时这段没头没尾的?旧事写在纸上,叫崔循意会去。
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。
萧窈将信折好,纷纷扰扰的?心绪得以安定下来,步履轻盈的?下了车。
立时有等候在侧的?侍从?迎上,恭敬道:“齐参军令人送了一妇人来此。”
说着?,从?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。
萧窈错愕:“妇人?”
他口中的?“齐参军”是崔循下属齐牧,先前?奉命率兵前?往会稽,协助裴氏剿灭叛贼。崔循曾提过此人,说是若有何要事,只管吩咐他就是。